南风隔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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随意取关啦
a piece of affactive garbage
bipolar disorder
玉阳中老年cp坚定维护者

醉杀风月

二.

 

“大公子是从哪里得了这稀物?”刘姵一双凤眼剜过了坐在对面的谢玉。

 

“从璞鹤轩中的海棠树上抱下来的。”谢玉并不以为意,只是一只手抱着那绒团似的白猫,另一只手轻柔地逗弄着。这猫生得一副异色双瞳,蓝色的那只眼睛在阳光下乍看起来比宝石还要莹澈上些。

 

“这府里如今便当真没了些规矩。”刘姵缓缓将手里的一双银筷停在了碗沿,却还是撞出些声响,那弯弯的眼睛又睁大了些,直勾勾地盯着谢玉。一屋子的人霎时间都噤若寒蝉,唯独谢玉还是一副稀松平常的模样。

 

“这府里的人都是姨娘调教出来的,怎得会没了规矩?”谢玉笑了起来,双眼直直迎上了刘姵的目光,只是其中的冷漠和厉辣也并不少些。

 

“如若我没有记错,自打王爷故去之后,大公子可就再未称过我一声‘母亲’?”

 

“是姨娘记错了,应当是自老夫人仙逝后。况且您与我母亲情同姐妹,我这个庶子称您一声‘姨娘’,也是合规矩的。”谢玉说完,便不再去看刘姵。刘姵被这一番话堵得脸色铁青,她与谢玉在这王府之中针锋相对也有些时日,只是二人多少还会相互留些情面。刘姵明白是自己乱了智,忽然将那本该讳莫如深的渊源挑了出来,谢玉自然不会客气。

 

“大公子,可是对我心中有怨?”刘姵的语气却又一时软了下来。

 

“姨娘这是怎么讲?我怎会对姨娘生怨?”那只猫的眼睛已经沉了又沉,谢玉也觉得倦了。

 

“如今恪儿袭了爵…我只怕大公子是对我们母子二人心有不满。”刘姵望了一眼赵恪,赵恪的头又埋得低了些。

 

“那不如,就让赵恪将这爵位还了来?姨娘也可心安些。”谢玉脸上的笑意不减,怀中的猫似已睡去。赵恪微微抖了一下,一支筷子便从手中滑落坠在了地上,在众人共同沉寂的片刻生硬地弄出了些响动。那猫也突然惊醒过来,轻轻地叫唤了一声。

 

“呦,我只是随便说说,这顽物却也吓着了。”谢玉也不去理会一旁惊弓之鸟一般的赵恪,而是又细致地安抚起怀里的绒团。

 

“去,给小王爷再拿一双筷子。”刘姵没有再接谢玉的话,倒是支使起婢女。

 

“是。”那婢女诺了一声,便紧迈着细碎的步子从屋里退了出去。

 

“赵恪贤能,不似我,这般顽劣。如今这乱世之中,王侯也不好当。我谢玉游手好闲这么多年,却供养不减。我还要感谢姨娘,通达情理,颇有世家风范。”这一番话谢玉却是说得一副真诚模样,刘氏仍然沉默不语,而赵恪却愈发紧张。当那婢女将新取的筷子从一侧呈上时,赵恪身下的雕花凳也随之惊了一跳。而谢玉却是满面春风地站了起来,只是将目光敛了回去。

 

“姨娘,那我便先行告退了。只是怀中抱着这顽物,不便行礼,姨娘海涵。”谢玉向着刘姵微微躬身,也未等刘姵应答,就转身离了桌。步伐缓而又轻,却是为了这怀中的猫,又平白在这屋里多晃了片刻才经门槛迈出。

 

“这么大的人,做事还是不知道沉稳。”刘姵的声音从屋里钻了出来,谢玉听了,也只是微微一笑。这话不是说给他听的。如今这瑾王府上,已是再没人会对他说这样的话。许是春风料峭,谢玉隐隐觉得心间有些凉。如今璞鹤轩里的海棠开得正好,只是院里的光景却是一年比一年冷清。谢玉还隐约记得,这院里曾养过一头小鹿;而曾几何时,还有一双仙鹤。

 

瑾王府上有一大一小两位公子,大公子为侧室谢氏谢贺之子,小公子为正室刘氏刘姵之子。谢氏本为世家之女,与瑾王赵琴两小无猜,二人自幼便有婚约,只是谢氏及笄那年家道中落,赵琴之母便做主废了这婚约,又为赵琴和刘氏定了亲事。瑾王是皇族赵氏旁支之后,虽是王侯,地位却也并非显耀。刘氏出生世家,族中曾出过一位皇后。而谢氏却沦落至风月场。

 

刘氏过门后,虽看似与赵琴相敬如宾,但二人实际则是貌合神离。赵琴当初虽不敢直接顶撞母亲,却时常与谢贺幽会。成婚三年,刘姵一直没有身孕,但在二人刚成婚的那一年,谢氏却诞下一子。赵琴以此为由,不顾母亲反对,将谢贺纳为侧室。只是谢贺命运多舛,红颜薄命,二人结为伉俪不久,谢氏便病逝。只因赵琴之母至死都不认可谢氏身份,更不认可二人的孩子,谢氏便做主让儿子随了母姓,赵琴化了封号“瑾”之含义,为孩子起名为“玉”。

 

谢玉三岁时,刘姵诞下一男婴,赵琴为之起名为“恪”。赵母又做主立了赵恪为世子。赵母在世时,对谢玉多有奚落,对刘姵之子则偏疼有加。因而在赵母过世后,赵琴就格外宠溺谢玉。赵琴后来在府中修建璞鹤轩,又让谢玉迁居其中,以寄对谢贺相思追忆之情。

 

赵恪进来时,刚过申时。

 

璞鹤轩里烟雾缭绕,鎏金榴花炉里日夜不断地焚着芝兰香,几尊琉璃鉴里盛着的冰一刻前才换了一遭。赵恪轻轻将门掩上,却觉得着屋里比早春的屋外还要冷些,但自己倒是比午饭时自如了不少。这璞鹤轩是依着王府的院墙而建,不过墙外却是一条清净街道;屋内的规格也比府中其他厅室要深上好些,布置陈设也是分外豪奢。赵恪绕过那扇横亘在中央的绮面绣屏,才看到里屋最内层的云雾绡帐帘只撩起了一半。


榻上的人一双桃花眼慵倦地半睁着,一只手支着头,侧卧在帐内。只是听着赵恪又走近了些,这才徐徐从榻上坐了起来。谢玉将面前的帐帘撩起,脚上还落着一只上塌时没有脱下的革履。而两只脚才缓缓触了地,那猫就挟着玉枕倏得从帐内滚了出来。倒是又惊到了赵恪。

 

“又吓着你了?”谢玉的声音里分明透着笑意。一道挺拔的身影悠悠地从那重重帐帘里穿了出来。金茶色的圆领锦袍没有束带,衣缘上密密走着的流云团鹤纹皆是苏绣手艺,丝线里还掺了银线,仍是只有一只脚蹬着履。

 

“兄长,这是那天你嘱咐要的一斛珍珠,我给你拿了些,你看看成色。”赵恪憨笑着将手里捧着的物什放在窗前的方案上,又蹲了下来看那白猫摆弄玉枕。谢玉走到案前,一只手捻了几颗珍珠,随手撒在那猫的身边,又逗得那猫一阵上蹿下跳。赵恪看得好不喜欢,也捻了一撮珍珠逗起这个雪白的绒团。

 

“大哥…这珍珠,不是给那个小娘子的赠礼吗?”二人蹲在一处逗弄那猫,一时间,珍珠已经散落一地。

 

“哪个小娘子?…”谢玉虽然接了话,只是显然并未挂心。

 

“玉生烟的斟云姑娘啊。上次你在人家阁中听了曲,说是要把人家阁里的琉璃珠帘全都换成珍珠的。莫不是大哥喝醉了,忘了?人家斟云娘子,可是格外标志…”赵恪倒是突然一本正经起来,衬着谢玉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。

 

“啊…若有这事,那便差人把剩下的给那姑娘送去吧。”谢玉从地上拾起了几颗珍珠,捻在指尖稍稍端详了一会。

 

“大哥不亲自去?那日高家公子还替斟云姑娘带了话,说是斟云姑娘盼你盼得紧呢。”

 

“那便教她盼着罢,我连她的名姓都记不住。况且,她又不会只盼我一人。”谢玉说着,索性坐在地上,将那白猫举了起来,忽高忽低地逗弄着。

 

谢玉虽然这样说,可在这秦淮的风月场上,的确又是有不少姑娘巴望着他的。谢玉已过弱冠,虽有一段难以启齿的身世,但究竟是王侯之后。虽无一官半职,在外流连时又是一副淑人君子的模样,出手又比这建康府内寻常的世家子弟阔绰得多。且生得风流潇洒,又是惊才风逸,雅人深致,举止倜傥却不轻浮,虽然纵情风月却也不是寻花问柳之徒。姑娘们争他,有人是想借着他那段曲折的身世攀上这显贵的枝头,有人是想在这艳场的百花之中争个名头。只是无论姑娘们如何承欢献媚,谢玉却总是点到为止。而这不计其数的止乎礼中,却又未曾有一次发乎情。

 

“如今这建康府内多少子弟都是那斟云姑娘的裙下臣,这红极一时的清倌人,却是连大哥的青眼都博不得。”赵恪一边说,一边拢起地上的珍珠。

 

“清倌也好,红倌也罢。可以遣兴,却不能钟意。”那猫从谢玉的手掌间溜了出来,又一个劲往谢玉的颈窝里缩。

 

“要我说,那娘子也是似花的美眷,你分明近水楼台,就是不肯做那折枝人。”

 

“不如我折了下来,插在二弟屋内的瓶中。”谢玉讲得漫不经心,仿佛只是一句寻常的玩笑话,但赵恪的后襟却湿了一片。赵恪年方十七,却已有娇妻美妾,一正一侧,皆是世家之女。刘姵刻意为赵恪安排了婚事,无非是想借这种方式贬踩谢玉。赵恪虽然亦是混迹风月,却也只能寻欢,而这姻缘则是万万提不得的。赵恪明白自己失言,又连忙岔开了话,故作轻松。

 

“我倒还未见过这种模样的猫,看起来也不像寻常俗物,可是番邦名贵稀罕的品种?”

 

“应当是吧。不过这猫确实是我从院内的海棠树上发现的,不知是从哪户人家跑了出来迷了路的。这猫倒也亲近我,坐卧都离不了身,只是好几日了,我给它取了几个名字,只是不论如何唤它,它都不应。许是从前有名字了…”谢玉似乎并不介意,就沿着赵恪的话说了下去。只是那眼神却永远都同深潭似的,教人琢磨不透。

 

赵恪将那一抔珍珠放进了案上的玉器中,又挨着谢玉坐了下来,几番欲言又止。赵恪自以为掩饰得周全,却还是教谢玉瞧出了破绽。谢玉也不说破这矫饰的深沉,而是顺着赵恪的本意开了口。

 

“二弟可是有心事?”谢玉将那猫兜在怀里,侧对着赵恪。

 

“如今在位的圣主,对这赵氏宗亲,无论亲疏,皆是疑心颇深。恐怕也只有碌碌无为,才能明哲保身。”赵恪虽然如此说,只是他本来也没什么抱负,这也只能算是无病呻吟。赵恪与谢玉的关系不差,如今赵恪已经承袭爵位,却还是习惯对谢玉心存几分忌惮,如今说这样的话,也有一番试探之意。

 

“哦…原来是圣主。”谢玉笑了起来,那笑意中却还是一派高深莫测。只见那赵恪的眉头快要锁不住了,谢玉才幽幽开了口。

 

“若是他碍了你的事,那不如,我想个办法,为你杀了他?”这大不敬之语,谢玉讲得却像揶揄。只是赵恪明白,他这也不尽算是妄言。谢玉确有才气,而这表露出来的,亦是刻意隐去了锋芒的。

 

“有劳二弟找来这些珍珠了,我瞧着成色甚好,那姑娘好福气,我酒后一句戏言,多亏二弟还记了来,否则我今后在这秦淮之上倒也成了言而无信之徒了。”谢玉也不等赵恪再说些客套的话,就抱着猫站了起来。此时赵恪的后襟也不那么潮了,便也随着谢玉站了起来,屋里寒意氤氲,赵恪又不禁打了个寒战。

 

“你我兄弟,不必客气。我便不打扰大哥了…只是这早春的天气本也不算和暖,大哥为何在屋里放了这样多的冰?”赵恪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,只是话语里已经没了刻意。

 

“哦…这屋内凉些,这宝贝就消停些。喏,又睡了。”谢玉轻轻摇了摇怀里的猫,只是那猫已经睡沉了。

 

“这猫是宝贝,大哥也要注意身子,别着凉了。”赵恪关切了一句,见谢玉笑着点了点头,就从这屋里绕出去了。

 

谢玉听见门合上的声音,就又向那帐内走了去。玉枕还横在地上,谢玉也不去捡,只是将那猫放在榻上,才脱了一只鞋,然后便蜷在猫的旁边。谢玉向来是白昼里多眠的,不消一会,便也坠入了梦乡。谢玉十七岁那年第一次涉足烟花巷,只是即使身处那千娇百媚的温柔乡里,他却仍旧时常感到怅然若失。只是丢了什么,遗了什么,却也始终说不清,道不明。也是那年,那人第一次入了梦,可当谢玉满怀着失而复得之喜从梦中醒来时,刻在脑海的,竟又只剩一对笑靥,似曾相识,又恍若隔世。这秦淮上的夜里是遍地开着笑靥的,可当谢玉穿行其中时,却又没有一双是他所寻的。后来这风月场里也渐渐传开了,那谢玉公子偏爱有笑靥的女子,群芳中便有在颊上点了朱砂的,贴了花的…尽态极妍,却仍然没有谢玉要取的那一瓢弱水。

 

梦醒之时,秦淮的夜已经上了灯。谢玉浅眠,因而总是无人敢惊扰,从来都是由着谢玉的性子睡。谢玉已经许久不曾在府上用晚饭,那秦楼楚馆里,向来是不少山珍海味和琼浆玉液的。谢玉理了理束冠,头发还是蓬乱的,但他也不加理会那些散落的青丝,就手从阁架上抽了一条镶了银饰的革带束在腰间,便蹬履出了门。今夜赵恪已经先行侯在了府门前的轿中,谢玉本以为赵恪是借着送珍珠的由头想见那斟云,便也没有多问。直到轿辇缓行在闹市的人流中时,赵恪才开了口。

 

“兄长怎么不问我今日为何同去?”赵恪似乎有些按捺不住,只是谢玉却是昏昏欲睡。

 

“哦?…你与我同去却也并不稀奇,我第一次出入这销金窑,不就是你和我同去的?…况且…今夜,你不是去见那位斟云娘子吗?…”谢玉仍然觉得很倦,似乎没什么兴致。

 

“下午高菁来了,说是昨夜那碎月斋里出了一桩奇事。”赵恪故意兜着不说,还是想吊谢玉的胃口。

 

“这销金窑里夜夜笙歌,纸醉金迷,光怪陆离,有何可奇?…那碎月斋里…不都是清倌吗?”赵恪见这谢玉虽然接了话,却仍然神思涣散,便也忍不住了。

 

“昨半夜琫王跑去了那碎月斋,说是要看沉胭跳舞。黎妈妈说是子时已过,奏乐演舞怕是坏了规矩,将那琫王请进去烹了茶赔不是。结果琫王还是不肯作罢,说着就要砸那碎月斋,黎妈妈招架不住,就只能去请沉胭。只是那沉胭姑娘出来了,却说要隔着绮帐作舞,琫王心切,便也应了。可那舞乐刚奏到一半,琫王就倏地扑到那绮帐里了…”

 

“这伎馆还真是明镜一般,将这人的德行照得清清楚楚。赵泉不是素来自诩风雅,怎得也干出这种下作事…”谢玉似乎清醒了些,不过倒也不惊讶。

 

“这琫王失态本也不算奇闻,奇的是昨夜那作舞的女子,琫王誉之可比飞燕赵氏,可那女子却不是沉胭。”

 

“哦?…沉胭本是这秦淮舞坊中的第一名伎,这小小的碎月斋还真是藏龙卧虎?…”

 

“琫王是沉胭的常客,昨夜琫王看那女子不是沉胭,竟也收敛了些,便又退了出来,让那女子将舞作完,问了那女子的名姓,便回府了。今早琫王让人携了帖子还有白银万两去碎月斋给那女子赔罪,却给碎月斋退了回来。”

 

“有点意思,能拒万金,是当真不同凡响,还是故作清高?…”

 

“这倒一时也教人看不明白。可那碎月斋退礼的缘由,却是没有唤此名姓的女子。”

 

“那是赵泉记错了?”

 

“也不是。是那女子一夜之间更了名。女子夜间说出的名姓是莅旸,然而到了清晨,却将名字改成了莅阳。这听起来本无差别,却是从旸谷之旸更为了骄阳之阳。”

 

“舞词弄札...不过...从日升更为恒耀之日,倒也似乎有一番考量。是这女子的身价抬了?”

 

“并非如此,这女子本不在那一众清倌之列,只是今夜,这碎月斋中平时请不动的乐倌们,都要出场为这主儿伴乐,碎月斋放出的信儿,说是今夜万金尽散,就是这姑娘要演一场舞,一舞万金。”

 

“阵仗倒是够大。不过今夜不是十五?那秦淮上的姑娘们不是要斗宝?碎月斋是要与这斗宝会争辉?…碎月斋本就与普通的风月场不同,称雅而不称艳,这万金之舞只怕是要在今夜秦淮上掀起些波澜了…谁能得幸一观?”

 

“兄长有所不知,这今夜的宾客都是捻商和绾羽两位头牌乐倌选出来的。酉时之前,各路贵人就都把名帖递了去,还要封上白银百两。选中的,那封了去的银子就被退回府上。若是落选了,名帖就被送回来,再附上一枚那六位角儿亲手作的香囊。”

 

“宫商角徵羽闰,愿者上钩,倒也不亏。看这样子,应是你封的银子让退回来了?”赵恪在谢玉眼中仍然不过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少年。

 

“我递了兄长的名帖,人家便把银子退了回来。今日能有这等眼福,赵恪还是仰仗兄长。”

 

“你啊,怪不得你屋里那二位夫人总是格外不待见我。下次若你再要入这销金场,就用自己的名字。”

 

“若是夫人怠慢,我回府必定好生约束。可这销金场里,还是哥哥的名字好走。”赵恪说着,又有模有样地向谢玉作了一揖。谢玉只是笑,也不再多说什么。

 

脂粉香和乐声都在晚风中显得愈发缱绻,谢玉明白,这是快到了。不过要到那碎月斋,却还要穿过秦淮沿岸的一脉风月场。人影幢幢,欢歌笑语,婀娜曼妙之中,不时也有认出谢玉的车马的,媚笑甘言,留不留得住,总还是要唤上两声。

 

“你说那女子姓甚?”赵恪似乎已经有些忘情,谢玉却闭着眼问了这样一句。

 

“哪位女子?”赵恪一时倒也没反应过来。

 

“就今晚作舞那位。”

 

“那女子虽叫莅阳,但和那其他六位一样,均是不提姓氏,似乎都是有名无姓。”

 

“哦,如此…”

 

“兄长可是心痒了?”

 

“还未得见,何来心痒。那碎月斋可有说今夜演何舞?”

 

“未曾明示,碎月斋最出名的便是胡舞,想来应当离不了胡舞吧。”

 

“今日…是十五?”

 

“是啊,兄长方才不是还说,今夜有斗宝会。”

 

“哦…原来碎月斋是这层用意。”谢玉缓缓睁了眼,只见一旁的赵恪却是一脸不解。

 

“你可知,这碎月斋为何要取‘碎月’二字?”

 

“不是说,这碎月斋曾是青楼,名唤醉月,后来换了行当,为显风雅,才改了醉月为碎月?”

 

“确有这么一段过往。只是这‘碎月’却不仅是为了意图风雅。这碎月斋的穹顶上有扇异形天窗,每逢十五月圆才开。若是开了那天窗,当明月升至最高处时,清辉就会正好映在舞台上。这建康府的舞馆中,碎月斋的舞台是最名贵的。型如皎月,汉白玉为底,面上却是一层冰裂白瓷,与明月相辉映时,便如同月碎,因而这宝台就唤作碎月台。可云开月明的日子不可多得,能配得上这舞台的舞伎也是难得一遇,这宝台也随之沉寂了许久。”

 

“兄长的意思是,沉胭也上不了这舞台?”

 

“据说沉胭只在其上作过一支舞,一舞倾城,而从那以后,就不曾有人在其上起舞。”

 

谢玉如此说着,这轿辇也就缓缓落在了碎月斋门口。碎月斋不同于其他伎馆,做主的黎妈妈,从来不似其他鸨母那样站在门口迎客。再大的贵客到了这碎月斋,门口迎接的,也只有小厮奉上的一盏清茶。这碎月斋的姑娘有梳辫的,有梳髻的,却从未有过梳拢一说。里面的姑娘或会嫁与真心相许之人,却不会供人玩弄。

 

“公子楼上请。”那奉茶的小厮引着二人上了顶楼,今夜观舞的客座围着那圆形的宝台摆了一转,没有远近之分,也没有尊卑之别,雕花矮案共十二张,其后皆立屏风,六位乐倌皆坐屏风之中。赵恪虽是见惯了奢靡铺张的陈设,现下也不由得讶异。且不说那栩栩如生的屏屏蜀绣,能同时得见六位名倌同台献技便实属难得。而那客座中央的舞台八面皆垂幻色的软烟罗绮长帘,台面隐隐泛起的辉光就随着习习微风在帘上流转,当真是美轮美奂。落座之客均是赞叹不绝,却不喧哗张望,皆低语端坐,若是认出相熟的人也不过相视一笑。

 

只听琵琶当心一划,众人噤声,这是绾羽姑娘的琵琶开了场。十一位舞女从客座间穿过,步伐细密,不闻一丝声响。其中的八位跪围在八面帐前,身段婀娜,姿态各异,将那八面帘悠悠撩起,犹如花之绽放;其余三位皆穿帘而过,立在玉台之上。玉箫声起,十人退了出来,只留下一位女子。一袭白纻舞衣,腰间还坠着珊瑚与蓝绿松石打成的珠珞,长袖掩面,身似弱柳,在那台沿上旋了一周。六声皆动,舞袖轻扬,这才如同拨云开雾,露了真容。乐行轻快,舞步慢转,那腰身就如水波一般柔婉。冠上垂下的金箔掩映在面前,半遮娇颜。一跃一旋,拂袖舒卷,华音兴云致雨。忽而胡笳叠响,那轻舞悠旋便踏着这异域之音飞扬起来。数层的舞裙随着回旋之姿层层漾起,掺了银丝的白纻便荡起流光;飞袖迅疾,步若飞梭,轻盈柔软的长袖抛击在帘上,而未及那飞扬的绮帘落下,人却已是旋了一圈。眼神飘逸,从帐隙中溢出,神色同舞步一道翩飞,八面皆是不同。

 

谢玉的坐席正对着其中一面帐,而那女子留在这帐间的一靥笑,就在霎那间撞进谢玉心上。分明是素昧平生,那一对笑靥却仿佛是照着自己挥之不去的梦中残影雕琢而成。这一笑其后的妙音如织,轻拢慢捻,徐抹急挑,似乎都是揉在他的心弦上。

     

扬眉转袖若雪飞,倾城独立世所稀。

 

激楚结风醉忘归。

 

舞罢,诸声皆定,绮帘垂停,月亦西沉。那碎月台只亮着一半,女子颊上细细一层香汗映着月光,倒更是显得那若隐若现的面容姣姣。有弱风丝丝自天窗涌入,薄衫微凉,只是那女子不动,众人便也不语,却没有一人能不心摇。一片沉寂之中,谢玉却仿佛听见有谁浅唱。

 

“又是将了哪个娇娥放心上!…”

 

须臾恍惚,六位乐伎均已从屏风里绕了出来,步至客座之前,向宾客行礼。而那先前退下的十人也紧随其后,簇拥着舞台上的一人向众人行了礼。十一位女子皆是掩面从厅室中退出,叫好赞叹这才此起彼伏,唯独谢玉却是若若有所思地沉默着。


三年梦中求索皆是如同隔靴搔痒,又如何能料及今夜那一人的含笑流盼,却能一矢中的。只一眼,便使那支离梦境里的音容笑貌丰盈生动起来。谢玉品鉴过这秦淮上的绝色,却还不曾尝过心动的滋味,只是如今将心底的虚无斟满的那一片痒,竟让他一时局促起来。眸中的深潭泛起难以捕捉的涟漪,只为回漾的是心底久久不能平息的涌流。

 

碎月斋夜不宿客。而在那璞鹤轩里,谢玉却对着春宵独卧无眠。几扇窗轩皆是敞着,院外的海棠花影在帐间斑斓,寒意弥散,罗帘低垂,晚风袭来时便轻轻撩动。而心中那游丝一般的痒,却是拨不开,捉不住。出窍的神魄似是现下才从天外飘了回来,谢玉竟有些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回到这榻上。神思游离时,望着那帐帘,只是隐约觉得亏欠了这一场花好月圆;而凝神思索后,却又在探明心中所念之时痴痴笑了起来。


逐渐分明的念头,都萦绕在帐帘上;而那罗帘之后,又分明欠了一个身影。

 

“玉钗挂缨君莫违。”

 

“我自当不违…你可愿为我对镜簪花?”


“一舞万金,诚不我欺。”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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提问,这种故事是不是很俗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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